家暴纵火者死刑落地,“子告父”的陈昌雨在重建他的生活丨在场

在寺庙祭拜后,陈昌雨靠着墙站了很久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 摄
红星新闻记者|李毅达 实习生 江天玥
编辑|杨珒 责编丨李彬彬
6月25日上午8点53分,一个寻常的周三。 正在工作的陈昌雨接到了一通电话,电话那头是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,母亲的案子开庭时他曾去过那里。电话里面说,陈继卫6月10日被执行了死刑,让他去领取骨灰。 挂掉电话后,他下楼,点了一根烟,掏出手机,给母亲的微信里发了一条消息:“我给你报仇了。”
4年前的那个春天,陈昌雨赶到医院,看见被父亲陈继卫泼汽油点燃后的母亲禹秀英,全身烧伤面积超50%,脚踝露骨,面目全非。4个月后,母亲禹秀英在痛苦中离世,留给他最后的嘱托是“好好生活,照顾好外公和外婆”。
从那天起,陈继卫在陈昌雨口中只剩下连名带姓的称呼。这个瘦小的年轻人决心为母亲复仇,他一遍遍对外界讲述着过往经历过的家暴,尽力搜集各种有利于己方的证据,一条路走到黑地希望能判陈继卫死刑。
2022年7月,曲靖中院一审判决陈继卫犯故意杀人罪,判处死刑。陈继卫不服判决,提出上诉。2024年,云南高院二审宣判:驳回上诉,维持原判。
今年7月28日,是禹秀英去世4周年,直到现在,陈昌雨的心才真正放松,他开始期待着每个明天的到来,那意味着新的人生。
01
爱与恨
陈昌雨也说不清,这场“复仇”的内核,究竟是爱还是恨。
这些年,关于案件,他面对镜头讲了很多遍,每个细节都记得格外清楚:一通来自小姨的电话,一场蹊跷的火灾和被烧掉的家,一个面目全非的母亲和一个拒不认罪的父亲。
他把这4年的抗争,看作“复仇”。而对象,是往他母亲身上泼满汽油、又一把火点燃的陈继卫。
暴力是陈继卫给陈昌雨留下的最多的记忆,他们父子之间既没有温情,也不存在关爱。陈昌雨很小的时候,陈继卫就因为抢劫罪获刑十年;他出狱时,陈昌雨已经上了小学。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叫“爸爸”的陌生人,让他并不适应。
陈昌雨留存的照片 受访者供图
在陈昌雨看来,从监狱回到家里的陈继卫,并没有给这个家付出多少,也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父爱。恰恰相反,越来越多的暴力和漠视,让这个家变得越来越差,让在这里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。
母亲也劝过他,父子之间不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硬,要试着去缓和一下。但陈昌雨迈不过那些坎,比如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头、棍子、电饭煲的线,以及对着他母亲的菜刀。
陈昌雨记得,上小学的时候,和陈继卫一起去放牛,调皮的小牛跑脱了缰绳,把他拽倒在地上,肚皮和胳膊摔破了,但陈继卫并没有关心他,也没有带他去医院上药,反而是一顿毒打,火辣辣的疼痛和内心的委屈让他在路边号啕大哭。
陈昌雨反抗过也顶嘴过,但换来的是更重的毒打。他说,那种感觉,好像自己变成了家里牛棚里喂着的牛;陈继卫打他的时候,和打牲口的时候是一样的,“是纯粹发泄,不服,就打到你服为止。”
那些年,活在痛苦中的陈昌雨试过自杀“求个解脱”,但都被救了回来。在他成长的那个云南的小村庄里,几乎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,“他们只会觉得,父亲打儿子是常见的事;这个孩子很傻,年纪轻轻地就做出自杀这种事。没有人去真正了解这件事情背后的本质是什么。”
2017年初中毕业后,陈昌雨没有继续读高中,选择了逃离家乡,去往广东打工。那几年,他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,看到了更大的世界,自己赚钱养活自己,还能时不时给母亲买些礼物。
02
“战斗”与成长
一泼被点燃的汽油,带着业火般的毁意,烧穿了曾经那层包覆生活的隐忍的纱。
2021年,陈昌雨从广东赶回云南,在医院病床上见到了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母亲。他气愤,恨不得马上去把同样被烧伤的陈继卫打一顿,但一直以来对陈继卫的恐惧,让他最后还是去问候了这个“父亲”。
当年7月28日,禹秀英去世,死因是烧伤并感染、出血休克。陈昌雨失去了母亲。也是在这一刻,陈昌雨下定决心,要为母亲讨回公道。他唯一的想法,就是让陈继卫“一命抵一命”。
陈昌雨和母亲的合照 受访者供图
在得知是陈继卫放火烧了母亲之后,陈昌雨当晚就报了警,忍着伤痛,给还在病床上的母亲拍下了一段指认视频,但情况并没有他预想得那样顺利,陈继卫并没有被当场逮捕。
等待的那几个月,是陈昌雨最痛苦的时刻。他到处寻求帮助,在各种媒体和新闻下面留言,不停地整理资料,搜集证据,把事情写成文字,录成视频,发在社交媒体上,但始终未听到回音,直到一家媒体的报道,让案件暴露在公众视野。
“从我报完警,妈妈就跟我说,如果法院只能判他一两年,那没有必要。我说不会的,他罪行很恶劣,我绝对告到他牢底坐穿。这是我对妈妈的承诺。”
“子告父”,并不容易。陈昌雨也的确因此背负了不少骂名,有来自陈继卫一方亲属的愤怒,也有来自村民的指指点点。即便是外公外婆也总是劝他,让他回避一下,怕影响他的未来。
一些来自网络的谩骂更是不乏恶意,一开始,陈昌雨会很生气,甚至和对方对骂。后来他想清楚了,自己本质上是为了母亲,这些对他来说就都不重要了,最关键的是替母亲讨回公道。
“陈继卫的死刑,可能有我这边一定的助推,但最终是他自己犯错的后果。他应该为此买单,承担这样的后果。我心里面完全没有考虑过他是父亲、我要不要放他一马,从母亲去世那一刻开始,他就只是一个杀母仇人。”
这四年来的“战斗”,除了替母亲报了仇,陈昌雨自己也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。以前的他是一个有些优柔寡断的孩子,而自从母亲出事,他变成了那个要做决策的人,这些决策关乎到以后所有的事情,这让他一下就成长了。
第一次有这种感觉,是母亲去世后的尸检,那一刻,他觉得他自己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。接下来的起诉、开庭、判决,每一个环节都是陈昌雨自己的“战斗”。
这几年,陈昌雨陷入漫长的精神拉锯,情绪忽高忽低。白天工作、运动透支体力,深夜大脑却异常亢奋,常熬到凌晨四五点才能勉强闭眼。
2024年,他去医院心理科挂了号,诊断指向双相情感障碍。药物服用了两个多月,朋友提醒“有依赖性”后他把药停了,靠意志对抗。
最难熬时,他反复拨打母亲生前的号码,听母亲在K歌软件上录过的歌。直到有一天,母亲的账号突然被清空了。他难过了很久。
03
关于母亲的记忆
母亲禹秀英的痕迹,已渗入陈昌雨生活的肌理。
2019年,禹秀英曾经在深圳和陈昌雨一起工作了几个月。那段日子,是陈昌雨长大后母子俩少有的同处时间。两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聊天,他会带着母亲去逛街买衣服、吃榴莲。在那个地方,每个角落里,都有母亲的影子存在。
那几个月,陈昌雨看到了一个和在老家不太一样的母亲——从云南的农村走到深圳的都市,他的母亲不再是那个坚强的、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女强人了,坐公交、坐地铁,都需要儿子来教。
这种身份的错位,让陈昌雨感觉欣慰,他觉得自己带母亲体验到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陈昌雨和母亲出行 受访者供图
陈昌雨和母亲长得很像,有同样瘦削的脸型、直挺的鼻子。陈昌雨说,自己是在母亲背上长大的孩子。

在他的记忆中,母亲漂亮,喜欢唱歌,勤劳能干。母亲很宠他,给他做过鞋垫、织过毛衣,过生日的时候会给他买蛋糕。小时候,陈昌雨很依赖母亲,会走几个小时的路从村里走到市里,去妈妈打工的地方找她。
但同时他也觉得,母亲的思想有些传统,只要涉及陈昌雨,她不敢做任何决定,哪怕是陈昌雨要出去玩,也要问过陈继卫才敢同意。
“我觉得她是非常称职的一位母亲,也是非常尽职尽责的一位女儿。但作为她自己的话,在我看来,她更多是在替别人考虑,没有为自己考虑过。”
他曾经很多次劝过母亲离婚,但离婚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是一件大事,更何况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对闭塞的村庄。为了孩子,为了父母,禹秀英一直隐忍着,被打了就去诊所挂吊瓶,很少会对外人倾诉。
陈昌雨觉得,母亲心里是很内耗的,不停地纠结,比如被她自己撕碎的结婚照片;比如2020年陈继卫主动起诉离婚,但最后,因为很多顾虑,婚没离成。
被禹秀英自己撕碎的结婚照 受访者供图
陈昌雨很希望母亲能自私一点,离开这个时常家暴的陈继卫,结局可能都不一样。
他有时候会想象那些不一样的结局,自己不会像现在那么成熟,还可能很稚嫩,躺在母亲的身边撒娇,努力赚钱,买房子,跟妈妈住在一起,吃妈妈做的小炒肉,一起去海边看海。
但现在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陈昌雨现在的卧室里摆着一张照片,里面有他和外婆还有两个姨妈,他特意选了这张没有母亲的照片,怕看到会难过。
陈昌雨床头摆放的照片 受访者供图
这几年,他的生日都是和小姨一家一起过,聚在一起的时候,总是会聊到母亲,可说不了两句,大家就全都眼泪汪汪了。但除了这个时刻,他不再想回到那个家,对他来说,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,那里也就不是家了。
04
重建生活
接到电话之后的一个周末,陈昌雨去了深圳市郊的一个寺庙。他拿了很多炷香,在几乎每一个能拜的殿前都停留了很久,把香紧紧贴在脑门上,深深地拜了下去。
敬完香,他的心情波动很大,眼眶红了,站在殿前双手合十,又靠在栏杆上,看着山下,站了很久。
这几年来,陈昌雨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的到来。陈继卫被执行死刑后,一切尘埃落定。他完成了对母亲的承诺,摆脱了这一切留给他的阴影,甚至脑海中已经想不起来陈继卫的模样,新生活可以到来了。
打羽毛球的陈昌雨 红星新闻记者 王红强摄
和其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,陈昌雨喜欢自拍、打游戏,衣架上挂满了时髦的衣服;他有个精心布置的鱼缸,养了很多年的鱼,下班回来之后,会盯着看很久,觉得很解压;最近还爱上了打羽毛球,每周都约朋友打个几次,在球场上,他的胜负心很强,打输了会难过很久。
在生活中,陈昌雨说自己是敏感型人格,心思细腻,会经常内耗,但也很外向,喜欢交朋友也喜欢帮助别人。在地铁上,他会耐心帮迷路的阿姨查路线,恍惚间感觉“如果母亲在外面可能也会需要这样的帮助”。
他喜欢旅行,有很多想去的地方。2023年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和表妹“说走就走”去了西藏。一个多月的旅程让他暂时忘记了很多烦恼,心情也好了很多。在拉萨一家清吧,他点了首赵雷的歌送给妈妈,歌词和旋律治愈了他,他故意留些景点没去,给自己留一点遗憾,好保留第二次想去的冲动。
对未来,他想得很清楚:找个时间把母亲的骨灰安葬,“卷”工作,多赚点钱,买个房子,把外公外婆接来一起住。
然后,带着母亲的嘱托,好好生活。